我的体育老师
山东电视台 李 涛
编者按 本文是校友李涛写来的校庆征文,有删改。李涛,1964年入校,编入初十二级一班,班主任:李堃。
我喜欢玩儿,准确地说是喜欢玩儿足球。这个爱好是在七中养成的。 七中很早就是市里的重点体育特色学校,足球是学校的专长,升入七中,我高兴地不得了。当时学校有一块标准足球场大小的操场,全校集会、上体育课都在这里,虽然不是草皮,还坑洼不平,又有捡不完的石头子儿,但这却是我们玩儿足球的乐园! 领着我们玩儿足球的是两个体育老师:一个是从印尼回国的华侨,姓曾,另一个姓王。曾老师长得健壮英武,是个帅哥。王老师长得又矮又胖,外号“王矬子”。
一
一天早晨,到学校上课,发现所有班级的学生都不上课了,所有的老师也没来上课,史无前例的”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! 高音喇叭像是突然增高了好几倍电压,不停地播放着《造反有理》歌,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校园。歌声停了,喇叭传出了“打倒一切牛鬼蛇神”的呼喊,要求所有的学生到操场去,批倒斗臭所有的老师,并鼓动说,这是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的需要,是最迫切的革命行动。 “哇……”学生们呐喊着冲向操场。 真是奇观!一夜没见,满操场都是剃成了阴阳头、巴癞头的老师。他们一边拔草捡石头,一边念唱着:“我是牛鬼蛇神,我是牛鬼蛇神,我有罪,我有罪。” 学生们搞不明白该对哪个“牛鬼蛇神”采取“革命行动”,就专拣平时对学生严厉的老师上去踢几脚、打几拳;看着哪个不顺眼,吐几口吐沫。愿打愿骂都行,随便,还是“革命行动”。 这以后,突然变成“牛鬼蛇神”的老师们的职责就是打扫学校、教室和厕所的卫生,到操场拔“资本主义”的草,捡“修正主义”的石头。还必须一天三回手捧红宝书,口念“最高指示”,向伟大领袖像早请示、晚汇报。向革命造反的“红卫兵小将们”汇报“转变立场”的思想改造情况。 不上课了,可恣儿了学生们,像没人管的羊群撒了欢。喜欢打人的,忙着打老师,忙着打“反革命”,忙着到处打砸抢,这种人是“造反英雄”。不喜欢打人,不喜欢热闹,不喜欢凑热闹的,玩儿,爱玩儿什么玩儿什么。 我喜欢玩儿足球,就跟着体育老师玩儿足球。 在我们球迷眼里,体育老师最了不起、最受欢迎!”文革”期间,我们学校斗老师、武斗是全市出了名的,可是没人斗体育老师!谁敢斗体育老师,我们这些足球迷就敢斗他——斗体育老师就别想踢足球了! 那时,只有学校有足球,平时都被体育老师锁着。只有在体育课上或放学后,才能向老师借出足球。在我们心里一只足球比现在的一辆汽车金贵。每当我们从体育老师手里接过足球,欢呼着跑向操场时,什么”文化大革命”、什么吃饭、睡觉、回家,全忘了!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件事儿——踢足球!少年就是少年,不是政客,少年的本性就是玩儿。 曾老师在我们眼里是个神秘人物。他一个人从印尼回来,在我们学校和同学们一起住平房宿舍。同学们是许多人住一间,他一个人住一间,又是宿舍又是体育教研室。曾老师和同学们共用一排水管刷牙洗脸洗衣服,在一个食堂吃饭,在相同的厕所撒尿拉屎。他足球踢得好,其他各项体育项目都好。什么都懂,什么都会。天底下的事儿好像没有他不会的!不知道他是如何掌握了这么多本领。同学们都喜欢他,爱踢足球的同学们更喜欢他。 我们都爱上曾老师的体育课。 曾老师的体育课简单有趣:女同学一组,男同学一组。女同学的体育项目很多:篮球、排球、羽毛球、踢毽子、跳绳……好玩儿的不少。男同学:足球。曾老师上课不讲话训话,做做准备活动,男女分别开玩儿。 曾老师教我们踢足球:如何接球、停球、带球,如何假动作过人,如何截球,如何挡人,如何用头、肩、胸、膝盖、脚背、脚尖、脚后跟颠球、玩儿球,找人球一体的感觉,基本技术丝毫不含糊!谁的动作不正确,他一遍一遍教你改正,直到学会正确的为止。虽然我老了,不能剧烈的活动了,但我的球技依然非常好!关键就是基本功好,这都是曾老师所赐。基本功太重要了。小到踢足球,大到如何做人处世,一生一世的成功失败往往都决定于基本功!基本功扎实就成功。这点道理,有人一辈子也不明白。一旦明白了,学会了,吃亏少,获益多。 基本动作熟练了,曾老师教我们基本站位。每个位置的基本范围,攻防的基本转换,442阵型,433阵型……从此,我们这些学生踢球不再像嗡叫的马蜂满场飞。足球踢得有点意思了,越来越有意思了。知道怎么踢足球了,开始体会到足球运动的美妙了。别人看足球是去体会激情和疯狂,我看足球是体会美妙。从足球比赛中,我感悟到了人生:人生像球赛,要会拼抢。 我从小娇生惯养。父母、保姆疼我、宠我。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什么都不会,什么都不懂。长这么大,曾老师是第一个教我如何踢球,第一个教我在人生、在社会如何少吃亏、多取胜的人。他教给我的东西已不仅仅是足球。从那时起,曾老师教给我的人生基本功永远保存在我的灵魂中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一生!这是我许多年以后才明白。 曾老师发现,我的左脚技术好,速度快,场上反应机敏,就让我踢左边前锋。从此,我在足球场上有了自己的位置。许多年后,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:人,要发现自己的特长,找准人生的位置! 足球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,陪我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代——荒唐愚蠢的“文革”时代。踢足球让我从小体弱多病的身体逐渐强健,不知何时得的肺结核自然痊愈。体质强了,生病少了,被各种“瘟疫病毒”传染的可能就小了。
二
王矬子,武大郎的身材,宽度有武大郎俩,人矬,四肢短。手小,脚小。全市爱好足球的人没有不知道“王矬子”的。他不仅是球迷,纯粹是足球狂,好像天生就是为足球生的。 王矬子从来不在体育教研室里呆。找他,就一个地方——操场。不管春夏秋冬,刮风下雪,他都光着膀子,穿件大裤衩子,光脚穿球鞋。除了大裤衩子内部,全身从上到下黑里透红、红里透黑,油光黑亮。没错,就这形象。 在操场,一眼就能看见王矬子。他就像一个黑肉蛋满场滚,从这头滚到那头,从那头滚到这头,从早到晚不停地滚,一边滚来滚去,一边大呼小叫。不管球在哪里,他都高喊: “传给我!传给我!” “干么吃的,快传球!” “笨蛋!怎么不传给我!” 王矬子踢球不靠技术,只靠自己的专长——撞人。王矬子身子短,重心低,横冲直撞,谁也撞不过他。只要一拿球,他谁也不给,自己带球就往前跑,口里喊: “冲啊!都给我冲,往上冲!” 到禁区附近,不管前面有人没人,闷头抬脚就射,永远是恶狠狠地正脚背,永远是又高又远球没进,永远是凶巴巴地高喊: “捡球去!” 球捡回来,王矬子又带同学们从这头往那头跑。 我们都不愿上他的体育课。 王矬子上体育课总是先集合。他爱训话,光着膀子,手掐着腰,一只不穿袜子只穿鞋的脚踩着足球,面对站成两排的同学开讲:言不及义,前言不搭后语,驴唇不对马嘴。讲得兴起,满嘴喷吐沫星子,喷老远。站在前排的同学一个劲地往后躲,恨不能的撑把伞。一堂体育课能讲一半,急得你恨不能把他当球踢,可又没办法。可也怪,“文革”斗老师,没有学生斗他! 终于想起该体育活动了。吼一声: “女同学爱干嘛干嘛,男同学,踢球!” 看着满操场的老师挨斗,王矬子满不在乎,照样光着膀子踢足球。只不过把破足球换成了新足球,照样扯着嗓子喊: “踢球啦!踢球啦!” “笨蛋,快传球!” 各个班爱踢足球的逐渐集合到了一起,形成了“文革”时期的校足球队基本队伍,也形成了学校里谁也不敢惹的力量。 踢球的人多了,可是挺别扭,只能踢半场——那半场是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的老师们的劳改场所,每天要拔草检石子儿。 那天,王矬子很稀罕地小声说:“能成立个学校足球队了。是足球队的,发运动服,打比赛。就是操场不行,太小,没法踢全场。拔草拔得像菜园子。” 可不,没有草,球踢得不过瘾。 对!把“牛鬼蛇神们”赶到别处去。爱踢球的都想当上学校足球队员,争取露露脸。呼啦一大帮,冲着拔草拣石子儿的“牛鬼蛇神”们喊: “到别处拔草去,以后不许到操场来!” 从那,操场变成了真正的足球场。
三
学校足球队成立了,没人说谁负责,我们都听曾老师和王矬子的。 我被选上了,踢左边前锋。发了一件有着好几个窟窿的长袖运动上衣。从来没有过运动服,看见专业运动员穿过,馋得像狗见了骨头,就盼着自己能有套运动服——那是我少年时最大的人生理想! 自己有了件运动服——那件有好几个窟窿的运动服,跟宝贝似的,除了比赛,从来不舍得穿,毕业离校时交了。一生后悔!留个人生纪念多好! 成了校足球队的一员,自认为是半专业足球运动员——只有一件上衣,没有裤子的足球运动员,天天踢球,没白没黑地踢球,底气更足了。 姥姥活着时老说我,一个月一双球鞋,你知道多钱一双球鞋吗?我哪儿知道多钱一双球鞋啊!那时候刚经过饿死人的困难时期,就知道踢足球,玩儿的有滋有味。什么“文化大革命”,什么政治运动,全都抛九霄云外去了……后来学校两派武斗打得你死我活,可不管你是哪一派的,只要是足球队的,谁也不打谁,还照样在一起踢足球!没法解释。 学校足球队慢慢有了名气,找上门来比赛的越来越多。反正不上课,就天天踢球、比赛,我们成了职业足球运动员了。家长们也忙着搞运动,没有心思顾我们——有老师带着,家长也放心。 只要比赛,曾老师总是踢中后卫,很少有人能通过他这一关,我们很少失球。王矬子总是踢中前卫,谁得球都得给他,他总是一个人带着球往前跑,自己射门,我们也很少赢球。 一天,曾老师把我悄悄叫到一边,说:“来,我教你几个动作。” “曾老师要教我几个绝招。”我想,“一定是看我像块材料。说不定将来我能进专业队呢。”我又兴奋又得意。 “我教你几个翻滚的动作,先做后滚翻。看我做。”曾老师说着,在一块草厚的地方利落地做了个后滚翻。 “看明白了吗?”曾老师说:“注意要领:全身收紧。腿、腚先着地。后背、肩再着地。低头,收腹。不对,这样,收下巴。快往前翻。前脚尖着地,稳住。一手护头,一手护裆。眼睛快观察周围情况。快起来。做一遍。不行,太松懈,收紧。记住,收紧,全身收紧,要快。” 头几遍做得不好,但我很快掌握动作要领。 曾老师又教我前滚翻。 我不明白,学这个干嘛?这就是足球绝招? “踢足球要学会自我保护。”曾老师说,“干什么都要学会保护自己。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“后滚翻前滚翻?保护自己?”我还是不明白——我们是红卫兵革命小将,谁敢欺负我们? 又过了几天,王矬子兴冲冲地冲我们嚷嚷: “有好事儿,有好事儿。” 足球队的围了过来。七嘴八舌: “王老师,什么好事儿?快说快说。” 王矬子一本正经地大声说: “咱们太厉害了,专业的都知道咱们了。省体工大队的专业球队找咱,要和咱们比赛。” “嗷……”我们那个高兴劲儿,就和选进专业足球队一样。 “啥时候比赛?王老师,快说快说!” 等了好几天,等得我们都没有心思踢球了。
四
比赛那天下午,天挺热。学校离体工队不算太远,有条近路。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,没有自行车的走着去。我是学生里少数有自行车的,骑着自行车跟着王矬子,其他的跟着曾老师走。 走近路,路不好,两边是麦田,路上尽是沟、坑。王矬子骑着自行车在前头带路。他个小,腿短,车座已经放到最低了,两只脚丫子还够不到脚蹬子,屁股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地扭,脚丫子才能勉强一左一右地够一下脚蹬子,就像是杂技团的小丑玩杂技,但他的车技很高超,再窄的沟陇也掉不下来。他那个骑自行车的姿势,我永远也忘不了。 “哇!”不愧是专业体工队,足球场太漂亮了——场地标准,草皮整齐。真想搭个棚子住下来,不走了。 王矬子去找专业队的人联系。曾老师领我们做热身活动,分组练习,准备比赛。 过了好长时间,几个懒洋洋的大块头跟着王矬子来了,运动服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,一步三晃荡,像是没睡醒。 就是,伟大领袖几乎天天发布最新指示,红卫兵们几乎天天上街游行,庆祝新的最高指示。有时候半夜发表最新指示,半夜也得爬起来上街游行,又累又困,光想睡觉。 红卫兵袖章是革命造反派的标志,我们也掏出红卫兵袖章别上,表示我们也是红卫兵——袖章是自己去印的,回学校报销。那天,戴着红卫兵袖章回家,姥姥说,“我看看。”姥姥不识字,看了看,说,“怎么是黑字啊?在咱老家,发丧才写黑字。” 我说:“你不懂,老脑筋。”可说不上为什么,红卫兵袖章就不经常戴了。 戴上红卫兵袖章,我看看那几个一点精神都没有的专业队员,想,“嗬,还是专业的好啊,爱睡到啥时候都行。” 数数,不够十一个。 “踢半场啊,还是踢整场啊。”我又想。 这时,王矬子高喊:“踢整场。咱上十一个,他们有多少上多少。准备开始。” 这不是明显的瞧不起我们嘛! 踢了好一会儿,没劲。体工队那边一共六个人:一个守门,两个后场,两个中场,一个前场,都跟没吃饭,没睡醒似的。不管谁得球,一脚到前场,前场得球,一脚就射门。我方进攻,他们懒洋洋的跟着跑,不拼不抢。不像是比赛,像是哄孩子玩儿。王矬子在场上喊得也没情绪。 妈的。专业的怎么了?不过如此,有什么了不起?非进他几个不行,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业余队的厉害。对!露一手,说不定能看上咱,选进专业队。 没想到,场上风云突变。 体工队的都穿着运动服,只有一个光着膀子,踢前场。 体工队守门员开球,一脚开到前场。“光膀子”接球,把球一捅,稀松懈咣地往前跑,前面是曾老师。“光膀子”根本就没把曾老师放在眼里,身子往左晃晃——假动作,想骗过曾老师。 曾老师没上当,身子没动,下蹲,盯着球。“光膀子”略一犹豫,人球距离稍大。曾老师“腾”地冲上去,外脚背一蹭,球改变方向,转向外侧。曾老师一晃,人球都闪向外侧,把“光膀子”留在了后面。 我看得心明眼亮:曾老师站位、断球、过人的动作太漂亮了,快速干净利落。我从胸膛里往外喊了一声:“好!”接着,我们球队的人全场高喊:“好!” 我们的叫“好!”惹了祸。激怒了那个光膀子的。他醒了。 曾老师后场得球,看我在中场偏左晃悠,空挡大,没传给王矬子,一个长传,把球传给了我。 好机会,看我的:左脚高空停球——高难度动作,借助球的反弹,左脚弓使劲往前推球。动作连贯,一气呵成——绝对专业水平。我像离弦的箭飞奔——我的百米速度12秒8,一般人追不上我。我洋洋得意,边快速带球奔跑边回头,用眼的余光扫了一下:周围没人,光膀子的离我老远,想追上我,难。 我觉得耳朵里只有风声,像在飞,腿和脚都没有摆动感觉了——速度太快了!感觉只跑了几步,从中线就到了底线——本来还想射门,进个精彩的,不可能了。角度太小,只能传中了。 就在我左脚传中的一刹那,我就觉着脑后头压上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,伴随着“嗷”一声怪叫——像牛魔王的吼,像棕熊的吼,像恐龙的吼,像大猩猩“金刚”拍打胸脯的吼,所有的吼搅合在一起,惊天动地!我觉得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钢铁飞船撞了一下,身子飞了起来——不知在空中飞了多长时间——像是被外星人攫走了。 恍惚感觉要落地。猛然,我下意识的收腹、低头,腚、背、肩顺序着地,后滚翻、又一个后滚翻……不知翻了多少个后滚翻才停住,时间好像也停住了…… 等时间又开始流动时,我看了看自己:半蹲,两个脚尖着地,一手护头,一手护挡。观察周围:离底线老远。全身酸痛发热,浑身汗津津的。稍稍清醒,动动全身,能动,没大问题;看看全身,除了有点轻微擦伤,没事儿。奇了! 再看场内,恼怒的“光膀子”又冲王矬子去了。这才看清“光膀子”是个又高又壮又黑的大个子,全身比王矬子还黑,有王矬子二、三个高,一边跑一边吼。王矬子得球,刚进禁区,还没到点球线,就在他低头抬脚准备射门的时候,“光膀子”借冲力飞了起来,狠狠地向王矬子撞去。王矬子像个足球一样飞了出去,滚出了右边线,老半天没爬起来……足球比赛变成了疯狂撞人。 “光膀子”从后场带球,见人,不过人——先把人撞倒,再带球往前跑。过中场后,加速跑,像是一股黑旋风挟裹着泥土草皮冲向了曾老师。曾老师没躲,还是下蹲,站稳。“光膀子”越过了球,跳了起来,重重地撞向了曾老师……两人接触的一刹那,曾老师略一撤身,用侧肩迎向了光膀子的正面。曾老师被撞得飞了出去。不过,自我保护动作很漂亮,侧滚翻接几个利落的后滚翻后,站了起来。 “光膀子”还没完,又带球冲向球门。 守门员迟大齐好像还没明白过来,在球门线蹦来蹦去,摩拳擦掌,准备扑球。 “光膀子”连人带球就撞了过来……球门区附近刮起一片尘土,模糊不清。等尘土散尽,就看见迟大齐像是一只被拍扁了的大蜥蜴,头朝下,腿朝上,一只脚倒挂在球网上。 “光膀子”把球放在我们的球门线上,自己开球,自己带球,吼着,又冲向了我们的人。 曾老师一看事情不对,冲我们喊:“不踢啦!不踢啦!” 一场比赛不欢而散。 看看我们的人,王矬子伤得最重:鼻青脸肿,到处是血。其次是守门员迟大奇,被撞伤了腰,得别人扶着才能走。每个人都有伤,像是打了败仗的一帮残兵残将,一个个垂头丧气,狼狈极了。就是曾老师和我伤的最轻!从这时起,我开始懂得:曾老师为什么让我学会“自我保护”。 天快黑了,同学们各自回家。王矬子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上医院。曾老师骑着自行车带着我,绕远走大路把我送回了家。一路上我们没说话。 我浑身又疼又累,一头倒在床上,不想起来。 姥姥说:“小年轻,不知道累,像个驴,打几个滚就好了。” 可不,没三天,我们又活蹦乱跳地踢足球了。 就是王矬子脸上贴着纱布,全身到处抹着红药水、紫药水。
五
王矬子又兴冲冲地冲我们嚷嚷: “有好事儿!有好事儿!” 队员们围了上来: “干嘛?王老师,又让我们挨撞?” 王矬子大咧咧地说: “咱能老干那种傻事儿吗?”又神秘兮兮地说。 “省足球队有场正式比赛,谁想看?我带你们去。” “哇……”球迷们集体欢呼。 那年头,能看场省足球队的正式比赛,比过春节还高兴。球票很难搞。王矬子认识省体育场的人,把我们一大帮球迷带了进去。 进了足球场,看见满场大标语,才知道,举行足球比赛是为了庆祝我省成立“革命委员会”,满场都是红旗、红袖章。请的是外省的足球队。 被拥护者赞为脸上“一颗麻子一朵花,满脸麻子满脸花”的“革命委员会”主任,带着新成立的“革命委员会”全体成员都到场,坐在主席台上。场内场外维持秩序的警察很多。 比赛那天下午,下起了大雨。全场球迷没有打伞、穿雨衣的,全都淋得湿透湿透。从比赛开始到结束,球迷们都在高呼、呐喊。情绪激昂,群情亢奋,为本省球队加油助威。省队还是输了。 散场了,一帮球迷围着球员休息室不走,站在雨地里,议论纷纷。 球员休息室和贵宾休息室挨着。我浑身从上往下嘀嗒水,也在球迷堆里看热闹。 王矬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,气哼哼的站在球员休息室门口,光着膀子,淋着雨,一手掐腰,一手指着里面连喊带骂: “丢人!真丢人!真他妈的丢人!真他妈的给山东人丢人!大碗大碗的炒鸡蛋吃着,还输球,干么吃的!” 王矬子蹦着高,声嘶力竭的一遍遍地骂。 乖乖,王锉子骂得真痛快!俺家生活算好的,一年也见不着几个鸡蛋。能大碗大碗地吃炒鸡蛋,啧啧,人家过的那是什么日子! 我们都替王矬子捏一把汗,既怕球员休息室里出来人揍他,又怕维持秩序的警察把王矬子抓走。曾老师和我们好说歹劝要把王矬子拖走。 不一会儿,贵宾车队开走了。球员休息室里的球员出来了,没人理王矬子,耸着头,拿着东西,坐上大客车走了。 球迷们散了。 警察也没抓王矬子。 过了不长时间,曾老师离开了我们学校。走的时候跟谁也没说,上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。同学们有的说曾老师回印尼了,有的说曾老师去香港了。不知谁说的是真的。我再也没见过曾老师!我真盼着曾老师哪一天回来,再教我几个“自我保护”动作——多灾多难的中国,学会“自我保护”,同样的灾难,损伤会少。 中学毕业四十多年过去了,一直没有王矬子的确切消息。有人说他得病死了,有人说他活着。我倒是经常想他,想听他骂人!我的灵魂经常敲打我: “别丢人,丢人王矬子骂你!” |